來源：澎湃新聞 2025-06-13 關鍵詞： 員工制 家政
為推動家政服務高質量發展，培養高端家政人才，上海正式啟動“滬上管家”項目，首期培訓班6月6日開班。
家政服務是服務消費的重要組成部分，需求規模在不斷擴大。數據顯示，中國家政服務從業人員超3000萬人，家政企業達100多萬家。家政服務行業規模超1.1萬億元，2026年有望突破1.3萬億元。
通過推動家政服務業向員工制轉型，可以提升家政服務的規范化、標準化、職業化。但在現實中，員工制的家政服務業占比仍然較低。
員工制推不動的原因在哪？企業遇到了什么困難？家政服務人員怎樣看待員工制？6月5日到11日，澎湃研究所研究員采訪了4位家政企業負責人、5名家政服務員，探求員工制推行過程中遇到的阻力，就調研發現采訪了上海市發展改革研究院城鄉與區域研究所徐灝龍，探討相應的解決辦法。
企業：繳納社保成本太高，難符合《勞動法》規定
“一個人每月交金2700多元，我們也想推（員工制），但我們是小微企業，成本太高，負擔不起，推不動。”上海德比鄰家政服務有限公司負責人黃建國說。
什么是員工制？根據2019年發布的《國務院辦公廳關于促進家政服務業提質擴容的意見》，員工制家政企業是指直接與消費者（客戶）簽訂服務合同，與家政服務人員依法簽訂勞動合同或服務協議并繳納社會保險費，統一安排服務人員為消費者（客戶）提供服務，直接支付或代發服務人員不低于當地最低工資標準的勞動報酬，并對服務人員進行持續培訓管理的企業。
不同于傳統的中介制，員工制對家政企業增加了以下四點要求：第一，企業與家政服務人員簽勞動合同；第二，企業為家政服務人員繳納社保；第三，企業需支付服務人員最低工資；第四，企業需對服務人員進行持續培訓。其中，第二、三、四點皆來自《勞動法》的規定。
簽勞動合同就意味著家政企業給服務人員的待遇需符合《勞動法》的規定，第二點來源于《勞動法》第七十二條。按照2025上海社保繳費標準，以月薪1萬元計算，企業需每月為每位員工繳納至少2750元社會保險費。一家擁有200名家政服務員的公司，僅繳納社保費，每個月增加約55萬元成本。
“增加的這部分成本，需要消費者也分擔一部分，現在消費者沒這個意識，他們也不愿意多出這些錢?！?黃建國表示。
此外，《勞動法》還規定，勞動者每日工作時間不超過八小時（第三十六條），每周至少休息一日（第三十八條），對于家政服務行業來說，這兩條規定執行起來也存在困難?！白〖冶Ｄ诽峁┑氖?4小時全天候服務，也是不符合《勞動法》規定的?！鄙虾Ｄ窅劢】悼萍技瘓F有限公司負責人楊小明表示。
第三點有關最低工資保障的規定也增加了家政公司的運營成本。上海胡志紅家政服務有限公司負責人胡志紅表示，家政服務人員在空檔期，最低薪資保障無形中給企業增加了沉重的負擔，這是絕大多數家政企業無法承受的?！暗裙て陂g，給不給發工資？不發還敢說自己是員工制？” 黃建國說。
上海最低工資標準為2690元每月，“這意味著，公司有多少空檔期的家政服務員，就需要支付相對應多少人的最低保障薪資，這對企業來說是一筆巨大的開支，企業運營成本壓力很大；從另一個角度，也會減弱家政員上崗的迫切感，出現挑單的現象?！焙炯t說。
第四點，企業需對服務人員進行持續培訓，也增加了企業的負擔。楊小明介紹，月嫂人均培訓投入約3000元，公司每年在培訓方面的投入約100萬元，“如果想做好服務質量，培訓是必不可少的”。但是當前很多家政企業對服務人員培訓不足，導致家政服務人員“一邊上單一邊摸索，拿客戶做實驗”，從而影響到了整個行業的口碑。
此外，由于服務人員流動性大，并非所有培訓之后的家政員都能為企業所用。“阿姨培訓出來之后，根據阿姨的技能、年齡、服務意識、個人素質等綜合服務能力，給她們定薪資標準，例如8000元/月，但阿姨會到很多家政公司進行比價，由于其他家政公司對外來的家政員不了解，同時某些家政公司自身在技能把關上能力欠缺等因素，單純根據家政員的年齡形象給阿姨定薪90000-10000元，就會導致剛培訓出來的家政人員的流失，這也是家政員的薪資沒有辦法統一標準的原因之一。”胡志紅說。
員工：直接面對雇主，不想被公司圈住
“并非所有的家政服務人員都對繳納社保有強烈訴求， 大部分阿姨是農村戶口，她們在老家交了‘新農?！?，而且她們普遍年紀都很大了，干幾年就會回老家，不會留在城市養老?！鄙虾Ｕ棕L致網絡科技有限公司運營負責人劉穎說。
據劉穎介紹，其公司運營家政服務平臺鯨致生活，公司自2019年成立以來就采用員工制管理方式，“我們采用‘自招自培’，阿姨只服務我們一家，可以保證服務質量。員工待遇上，我們不給阿姨繳社保，不保證底薪，但保證基本收入。我們會給每個阿姨派足夠的單量，但如果她請假很長時間，沒達到一定單量，那我們不會給她按照最低工資標準來發底薪?！?/p>
這叫員工制嗎？
根據《國務院辦公廳關于促進家政服務業提質擴容的意見》（2019），《關于支持和引導家政服務業員工制轉型發展的指導意見》（2023），家政服務人員不符合簽訂勞動合同情形的，員工制家政企業應與其簽訂服務協議，家政服務人員可作為靈活就業人員按規定自愿參加城鎮職工社會保險或城鄉居民社會保險。
因此，鯨致生活也是員工制。楊小明也表示，由于政策規定放寬，實踐中存在“兩種員工制”，為員工繳納社保已經不是必須項。
那家政服務人員如何看待員工制？他們真的沒有繳納社保的需求嗎？
現實中，家政服務人員對員工制和繳納社保的需求因人而異，主要的影響因素是年齡、職業規劃、流動意愿。
來自安徽的陳阿姨，今年52歲，在上海從事家政行業已20多年，“如果從我干這一行開始就實行員工制，到現在我繳社保也已經滿15年，可以領退休金了。但現在沒這個必要了?！标惏⒁桃患胰嗽谏虾４蚱炊嗄?，她希望自己的晚年生活有保障，對社保最大的需求是可以領退休金，但由于年齡問題，從當前開始繳社保對她來說已沒有吸引力。
由于存在“兩種員工制”，陳阿姨對員工制并無好感，她寧愿不從屬于一個公司，而是直接與雇主簽單?！拔衣犝f有的公司雖然是員工制，但不給交社保，反倒還會從雇主給的錢里面扣一部分。假如雇主給我們漲工資了，企業自己拿，不會漲到我們自己手里。所以還不如我們直接面對雇主，雇主給多少我們拿多少，免得家政公司從里面抽成?！?/p>
來自福建的李阿姨，很早就從公司內退，在老家領到退休金。來上海從事家政行業雖已10年，但她并不在乎社保，在乎的是實實在在能到手多少錢。李阿姨曾是住家保姆，在她照顧的嬰兒逐漸長大，不再需要她的夜間照護后，轉成了白班。這也意味著她需要解決自己的住宿問題。雖然不需要借助一個公司來接單并繳納社保，但她還是入職了一家老鄉開的家政公司，因為這樣可以享受到公司提供的宿舍。
“家政員自身也不想被一個公司圈住，哪里薪資高就往哪里去?！焙炯t說。在她看來，從穩定和歸屬感的需求出發，阿姨希望實行員工制管理，但最終都會跟著薪資的指揮棒走，眼前實實在在的利益是大部分家政阿姨所追求的。
員工制如何推進？還要不要繼續推？
企業成本高、家政服務人員意愿不強，員工制如何推進？
“需要溯源到推行員工制的政策背景。當時社會存在很多所謂的‘惡保姆’現象，引發了諸多社會矛盾。通過推行員工制，可以讓家政從業者有更多的就業保障和獲得感，從而吸引更多優秀人才入行，提升服務質量，惠及更多對家政服務有需求的民眾。”
“從服務質量提升、客戶的認可度、家政員的穩步成長、企業的人才儲備角度看，員工制是眾望所歸，但企業所承受的有形無形的壓力和潛在風險，以及家政行業的特殊性導致很難統一薪資定價標準，這些都是中介制和員工制之間有待跨越的鴻溝。”胡志紅說。
但楊小明和徐灝龍都表示由于社會對家政行業根深蒂固的偏見，員工制下的待遇提升對人才的吸引成效甚微?！按蠖鄶等硕际遣坏靡巡艔氖逻@個行業，我了解到有一些阿姨是瞞著家里人在從事這一行，她覺得說出去太丟人了。等錢賺夠了，她們就轉行了?！睏钚∶髡f。
市場上流行的“接私單”現象一定程度上說明員工制對家政服務員缺乏吸引力?！耙郧埃芏鄡炠|的家政從業者可能會短期依附于企業或平臺，但客戶覺得服務質量好，立刻就“飛單”了，通過口口相傳，他們會源源不斷接到單子。現在進入門檻更低，從業者只要發個小紅書就行?！毙鞛堈f。受訪的5位阿姨也表示，她們都會在各種群里接私單，或在月子中心登記。
徐灝龍表示，與其討論員工制如何推下去，不如討論如何從供給側和需求側入手，促進家政服務消費提質擴容，讓消費者和從業者都有更高的獲得感。對此，他提出以下建議：
從供給側入手，降低家政服務人員的生活成本，從而降低企業用工成本。徐灝龍以家政服務員的居住成本舉例，為方便出工，家政服務員一般住在距雇主近的地方。由于房租較高，很多家政企業提供員工宿舍，但這樣集中居住的方式在執法過程中通常被定性為“群租”而受到管制，需要劃定一批合法集中居住的地方給家政服務人員。近年來，政府推出“城市建設者管理者之家”項目，面向一線的生活服務業從業人員提供保障性租賃住房，但缺口仍較大。
從需求側入手，降低消費門檻，讓更多人用得起家政服務。可通過發放消費券、家政服務進社保的方式，擴大服務消費，促進市場公平競爭，實現優勝劣汰。上海2025年“樂·上海”服務消費券聚焦餐飲、旅游、電影、體育四大領域，家政服務有望納入。徐灝龍建議，可將育兒、養老相關的家政服務納入社保，并考慮圍繞基層治理，將數據堵點打通。居民一旦出現“一老一小”剛需，基層即可將相關補貼和服務精準對接，充分釋放家政消費潛力。
最后，鑒于家政行業職業地位和社會認可度低，楊小明建議可通過設置更多獎項的方式，提升家政服務人員的職業榮譽感?！拔覀児镜囊晃辉律┰@五一勞動獎章，這給她帶來了很大的勇氣和自信，以前她的兒女羞于公開母親的職業身份，現在他們可以光明正大地說出去，阿姨自己也抬得起頭了?！?/p>
